醉洛阳

靡不有初,鲜克有终

【五月须蛇元旦24h】 4:00雪满空山(下)

 救命……我真的不会干架,头秃


  

转眼已过了小半个月,一句意外堵住了所有人的口,似乎已无人追责。

  

待母亲身体恢复得差不多后,须佐在一日清晨敲开了父母的房门,他知道父亲不久前去了大营,明日才会回来。


晨曦轻柔,也才睁开惺忪睡眼,朦朦胧胧地抚弄枝头的粉白桃夭,还未来得及唤醒休憩一夜的尘世,万籁无声,正是春日明媚的开端。


面对独坐窗前发呆的母亲,满腹的理由都在此刻化为乌有。他曾想过,若仍在边关是否会比现在好上许多,可那不是尽头,只是片刻的喘息。


短暂的鲜活,已经成为了最大的拘束。

  

“母亲。”他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,将手中置办的文书捧到神色郁郁的妇人面前。 


已有人候在烟柳渡口,只待她点头。


妇人指尖的剑茧已养得滑嫩,丝毫没有曾经奔波劳碌的痕迹,可她未必欢喜。


剑客的手,自然偏爱青锋无瑕,岂愿束之高阁,拨弄丝竹。


世间种种,至近至远,至高至明,若心存惦念,也可天涯咫尺,然至亲至疏,亦有陌路。少年人已能窥见一二,她又如何看不通透,终究有所顾及。


好在,她的孩子悟得更快,叫她无后顾之忧。伊邪那美专注于孩子与她如出一辙的异状瞳孔,抚摸着他愈发结实有力的肩膀。


才发觉须佐已并非懵懂稚子。


还有什么怕的呢?伊邪那族的子女,只做天际翱翔的鹰。


母亲临行前,除了些许贴身之物,什么也没拿,却从库房最深处找出了长剑的佩剑。多年不曾出鞘,却仍旧锐利无比。


“你自幼心性沉着刚毅,剑术平日也不曾懈怠,可终究缺了些东西。”


伊邪那美摘下发髻间沉重的珠钗后,只用素白玉簪挽成了少女发式,垂在肩头的乌发中露出了几缕灿金色泽。她衣着简练,持剑立于桃树之下,一如昔日。

  

他听到了长剑激动的嗡鸣声。


“找到你所欠缺的,寻求你所渴望的。”


纵是最后一次,她仍教导须佐,何为剑气横斜,回锋流转,挑落桃花而不败,剑鸣如金玉铿锵。

“记好了,” 剑意凌厉,密不透风地织就一片磅礴剑势,瞬息间,扫落枝头桃红,簌簌成雨,形聚成波,不欲委地。

  

“这才是剑意,无论多远,长鸣万里,我都会听到。”

  

少年人立于满院残红,接过了母亲的佩剑。


他不会忍受那些令自己厌恶的一切,也不会让亲人被迫接受这些。


“我不必忍,不过是需要等待。”

  

剑客将膝上的板栗壳抛回火堆中,拍了拍手上的碎屑,细微花火迸溅,目光落回了身旁横置的佩剑上。

  

“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,同他们清算。”


烤好的板栗哪怕剥了壳依旧滚烫,八岐将一颗捏在手上,举在唇前轻轻吹着凉气,怕是刚刚被烫到了舌头。他倒也记得不吃独食,分了须佐几颗。


显然他很是好奇这些高门贵府的旧事,迫不及待催促须佐多说些,“那在此之前,你没做点什么离经叛道的事?”


面对旅人的热切,须佐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事能算得上离经叛道,他微微蹙起眉,似乎真的在思考如何才算离奇,“那怂恿母亲休了父亲算吗?”

  

好小子,八岐咬着板栗慢慢嚼着,险些笑出声来。

  

你还真生了个好儿子。


“算!怎么不算。”

  

这件事在须佐看来不算什么,可落在旁人眼中,便是彻头彻尾的大逆不道。


等到镇北王赶回家中时,须佐刚被动过家法,满身伤痕地跪在地上,背上的血迹已洇湿了外衫,因疼痛而无法控制的冷汗打湿了额发。可一双眼眸却仍旧锐利如剑,跪得端正,半分不肯求饶。


“一切责任在我,我母亲何错之有?”

  

“认错?”

  

昭示着异族血统的灿金眼瞳缓缓扫过眼前的每一个人,望向父亲时更带了几分责问,他仰高了脖颈,几乎嗤出一声冷笑。


“该是欺辱我母亲与幼妹的人,跪下认错。”


面对孩子的抗争与质问,镇北王自知有愧,再加上本就对妻子有所亏欠,且须佐已受过家法教训,他不愿追究此事,却不得不对家中族老有所交代,罚须佐跪两个月祠堂,禁足思过。


而入夜时,他嘱咐婢女送些伤药过去,却没想到先到的是月读。

  

正因年幼,须佐受罚时他被拘在外头,无法上前说情,这“弱柳扶风”的二郎君不得不半夜三更翻墙进祠堂,给这一身九十多斤反骨的弟弟送些吃食与伤药。


月读没好气地数落着弟弟的傻脑筋,不知变通,不忘撕开被干涸的血黏在伤口上的破碎布料,替他处理。会专门偷摸着跑来,便说明了月读并不记恨须佐让他一夜之间突然没了母亲,须佐自然也不会将兄长的气话当回事,懒得同他计较,只问长姐如何。


说起天照,月读倒是没了火气,只说长姐原是想来求情,却伯父下令关在屋子里,怎么也不肯将她放出来。好在父亲本就偏疼她,此事之后,便回绝了她的亲事。


“你说你倔什么,认个错要命啊?” 

  

好不容易止了血的伤口再次裂开,须佐低低“嘶”了一声,依旧跪得稳稳当当,“我没错。”

  

反正他没指望兄长和长姐与他一条心,谁知被兄长点着脑袋冷嘲热讽。


“不,你错了,不过不是在母亲离开的这件事,”月读放轻了手上的动作,小心翼翼地把止血的药粉洒在伤口上,“而是你不该要揽着责任往脑袋上放,真当自己皮实?”

  

“既然是我做的,何必遮掩。”

  

须佐捧着个热气腾腾的肉包啃着,将两颊塞得鼓鼓囊囊,显然不将兄长的话当回事,“无愧于心便是。”

  

被月读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,生怕须佐不疼似的,用力扎紧了绷带,恶狠狠道:“怎么没直接打死你!”


他是真觉得这臭小子又蠢又倔,生出一肚子火来。


说着便起身往回走,边走边嚷着明日不来了,何必担心你个家伙没热饭吃。

  

须佐低头看着身上歪七扭八的绷带到底没回嘴,只在月读攀上墙时,才扬声问道:“你还想查清当初中毒的事吗?”

  

屋那头的动静一顿,月读骑在墙头半天不啃声,良久才传来一声轻笑。

  

“我知道啊,”他居高临下看着弟弟的后脑勺,觉得那支棱起来的乱发无比碍眼,可他还是很想上手摸两把。“这么久也习惯了。”

  

出身将门,血脉中流淌着武者的肆意洒脱,坚韧决绝,若能纵马仗剑过长街,负尽人间风光,谁会甘心滞留原地,徘徊不前。


谁又能甘心。

  

他眼中笑意寡淡,多了些强撑的坦然,似是不屑,却喉音滞涩,闪避了须佐望来的目光。“这是我的事,少废话。”


话音未落,月读便跳下墙头,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祠堂。


奉家主之命守在门外的婢女上前,将院中的烛火熄去,免得叫旁人知晓有人来过。刚拿起灯笼,便听到须佐叫住了她:“明日不必如此。”


她正想问若是二郎再来如何,却被须佐堵住了满腹疑问。


“摔死他活该。”


好在月读在父亲的默许下暗渡陈仓,须佐又自幼习武,体魄强健,罚跪于他而言不过小打小闹,待禁足期满,放出来时,伤口好了七七八八,只剩下条条血痂,瞧着狰狞可怖,却已无痛楚,甚至还重了两斤。

  

虽然有人想死死抓牢这件事好从中得利,可到底传出去会叫王府颜面扫地,诸多不利,只说是主母小产伤了根基,终日郁郁寡欢,药石无医,终是匆匆撒手人寰,好盖下这桩“丑事”。落在外人眼中,是主母福薄命贱,边疆苦寒落下了病根,假惺惺地登门慰问,更多是打探着续弦的意向,全被如今替主母打理家务的天照偷偷拦了下去,其中也少不得两个兄弟的功劳。

  

族人皆说是须佐这孩子目无尊长,顽劣不堪,可谁又知其中可有几分惊羡,是年幼无知才可义无反顾,还是惊才绝艳,以教人畏惧的速度成长着。

  

即便如此,日子仍旧是日复一日的过下去,若决心如此,闲言碎语也不可动摇分毫。


他似乎一直保持合适的距离,礼数周全,言行如一,又难以琢磨,愈发的沉默而稳重。旁人视他,只道是积石如玉,列松如翠,一如王爷少时那般,萧疏轩举,却不曾想他也会夜袭百里,长枪穿云,直指敌首。


短短数年,当背上最深的那道深可见骨的鞭痕迹也淡去,只留下一道自右肩而下,斜劈直腰后的浅浅疤痕时,似乎最后一丝稚气已然从他的身上消失。他听着不远处树丛中刻意压低的步伐,长风穿山而过,似乎一切都融进了如水夜色,风绕幽林中。


正是金乌抬首前最为昏暗无光的时刻,暗处蛰伏已久的獠牙缓缓伸来。


树影随风曳动,须佐握紧了掌中缰绳,马蹄声声短促却有序,渐行渐远偏离官道,驰入深林谷道。


等待了多年,只为这一刻清算的机会,已经快不耐烦了。须待来人粉墨登场,才不枉此番以身作饵,夜赴至此。


当兵刃相交,缠打出细碎火星,须佐横枪架起来势汹汹,劈向胸口的凶器,震得他双臂微微发麻,虎口酸胀,竟裂出些许血丝,他不做停顿,顷刻间借着回身甩枪横扫的力道,将银光甩向一旁,月影下匆匆扫去一眼,便持枪朝侧翼袭来之人刺去。


单刃弯脊,刀柄短直,形若朔月,尽管力道已被须佐招架时卸下大半,仍旧轻而易举地扎入树干,没入其中。来人被发文身,臂细白绸,赤面浓髭,高大健硕,竟比置身马上的须佐还要高上几分,一双臂膀粗如虬干,可挽千钧。


北族的刀,北族的人,三人成队竟将他团团围住。


当真看得起我。

入此险局,他仍为显半分异色,无声的冷笑自喉咙嗤出。

  

少年的枪尖不曾停滞半分,再次撞上刀口,势如破竹,撕扯着刺耳尖锐地鸣叫,此招看似狠戾万分,却实为虚式,来势一转,须佐横腕再攻,瞬息间挑过刀锋,朝来人胯下马匹袭去,寒芒一掠,扎入马匹脖颈,顺势而为,撕扯至肚腹。


马匹顿时发了狂,杂乱无章甩动着身躯,将背上北族颠下了地,慌不择路地朝一旁越去。


那人匆忙收身,才未被坐骑乱踏地步伐误伤,恶狼般憎恶地目光猛然对上须佐,未料这看似年少的小子,竟下手狠辣,叫他吃了亏,口中尽是些音节短促的异族语,大抵是恼怒的谩骂与威胁。


少年居高临下,神色自若,毫不犹疑地再攻,枪花舞过赤裸在外的肩头,割下一道血痕。若非闪避及时,这一枪便会捅入此人的心口。

  

北族游牧为生,自幼驰骋在外,皆善马上而战,臂挽长弓,且战且退,很是棘手,既不敌此道,那毁了便是。


自幼从武以托平生,未曾伤人性命,今日,且作饮血开锋之时。


可到底年少,少有争斗,而未尝杀招,比起异族大开大合,以力道与凶狠为主的凌厉刀势,须佐同军中将领习来的枪法更为锐利迅猛,缜密谨慎,以一己之力同三名武人缠斗,其艰难急险可想而知,找找皆是朝要害攻来,更是相互招引之下,还须顾及身侧何时袭来阴招。


一时间银光皪皪,寒星熠熠。既三人为伍,便不可松懈,避免被远处弓箭骚扰,须佐不得不主动上前,贴近抢攻。

  

虽略为狼狈,招架吃力,却未落得下风,益于自幼师从各个军中枪法翘楚,路数迥异,风格大相径庭,长久以来,他便善于从陌生招式中分析判断,迅速地学习其中精髓,甚是摸索出他们的套路与习惯后,更沉着应于心,愈战愈勇,倏忽之间便已过了近百招。


各有挂彩,好在并未伤及要害。


眼见须佐并非如预想中的那般沉不住气,久久僵持不下,便换了架势,刀锋成牢,连晚风都被割碎成残缺不全的哀鸣,全然给须佐留了两条路,若强行破阵,必置身其中受重创,若迂回之态,便失了时机,难保不受限于人。


可须佐并不喜欢走旁人为他选的路,既二者皆不可取,何不另辟蹊径。


对敌,最忌轻敌。


只见他紧攥缰绳,马匹高高立起,上身扑倒般朝着刀尖撞去,而须佐则趁机接马匹遮蔽身形的那一刻,自侧边跃起,只眨眼间,便已落在其中一人身后。枪尖挞向后心,却是伸臂捉住其背后长弓,托住长弦朝那人脖颈套去,借那人躲避攻势之态,旋身闪避,牛筋弓弦柔韧,紧勒之下,竟生生在脖颈间撕出一道血痕。


而须佐不得不硬生生吃下这砍向腰侧的一刀,刹那间鲜血淋漓,撕裂般的剧痛令他压不住喘息,咬牙闷哼,顺这狠劲儿反手将弓弦绕在腕上,任身体斜坠,足尖抵上此人腰椎,猛然踢去,反相借力,绷紧的弓弦发出叫人牙酸的吱呀一声,险些将这节颈骨横截裂断。而那人脖颈受创,血流不止,尽数喷洒在其族人面前,趁此错愕之机,视线受阻,须佐纵身向前抢攻,长枪穿透血雾,狠狠扎进另一人的心口,只听玉石破碎泠泠之声,枪尖稍顿,下一刻便贯穿胸膛而出。


不过呼吸之间,已斩杀两人。

  

少年人锐利如箭的视线片刻不曾松懈,直直刺来。

  

“你是个好对手。”只余其中肩系白绸之人,大概是领头,见须佐虽阅历不足,年少力微,却毫不生怯,意气更盛,虽有所惊诧,却并未乱了章法,大有赞赏之义。


那人开口便是音调古怪的官话,颇为生疏,似乎绞尽脑汁拼凑着陌生词汇,“我会带着你的头颅回去祭天神阿曼。”


似是被这离奇的口音逗乐了,少年低低笑出一声,撕下一条残破的衣袖,包裹住指节上露出森森白骨的伤口,拭去脸上细小伤口渗出的血迹。


“十五年前,燕云关一役,北族溃不成军,以关外百里为界,若有逾者,”须佐嗓音喑哑沉闷,咽下喉中腥甜,呼出一口的血气,将胸口隐隐作痛的气息压下,草草在衣摆前擦去手掌中黏腻的血液,重新握紧枪柄。


“依法当斩之。”


身侧是两具不可瞑目的尸首,与被乱刀伤及脖颈奄奄一息的马匹。


长枪拨开身前的露出半截白骨的脑袋,锋芒毕露,月射寒江,红缨已湿透,缠绕成团,缓缓滴着尚且温热的血。

  

远方天际,一线金芒缓缓睁开眼,露出同少年人一般璀璨透彻的眼瞳,如箭矢穿云,刺破叆叇烟尘。


长夜将明,烛已烧尽,残余的蜡泪积成小小一滩,火舌颤抖着苟延残喘。


差不多了。

  

屋内叔侄二人的对弈已持续一夜,月读捻着棋子,久久不落,细细端详着案前棋局,终究是将手中的棋放在案上。


“怎么,认输了?” 叔父见他神色郁郁,不由开口笑道,“这可不是你的作风。”


月读活动了几下僵直的脖颈,才发觉眼眶酸胀,烛火燎眼,指尖揉了揉眼角。“怎么会,只是想起写陈年旧事。”


是那些孩提时每每叔父出游便会给自己带回来的新奇玩意儿,每一件都好好的收在书房的架子上,是父母远戍边关多年,被以另一种方式填补满足的亲厚相待。他因早产,胎中带毒而羸弱的身体,被族学中的孩子嘲笑时,寻求庇护与安慰的亲人,已然代替了父亲的角色,可偏偏引起源头的祸端。


说来着实可笑,只道是命途轮转,偏生出许多难舍难断。


“侄儿只是很好奇,叔父您打小便偏袒我,究竟是因为那点愧疚之情,无颜与我交好,还是早以料见今日,想借这点亲情,保下一命?”


一时间,眼前人停下了拨弄棋篓的声响,他听见了屋外轻重不一的脚步声。

  

“不必等了,大伯父是不会来的。”

  

话音刚落,便被一声巨响压过,叔父便大笑着猛然一掌拍上桌案,力道之大可见案边杯盏一颤,摔落在地,早已冷透的茶水撒了月读一身。


“真是难为你等到今天,怎么,终于有胆子来问罪了?”


面对自幼亲近不已的长辈,月读罕见地无法肆意开口讥讽,只能默然回避,他垂下眼睫,纤长睫毛遮下了眼中翻涌的情绪,似乎真情实意地笑起来,“怎么会?”


“若证据不够,叔父您与大伯勾结北族,许诺十座城池,供外族肆意屠戮抢掠,欺上瞒下,动摇军心之事,如何能定罪?”

  

他语句一顿,由衷地想发笑,“又如何能给幺妹偿命呢?”


语罢,紧闭一夜的门扉被从外拉开,第一缕晨光跌进了昏暗屋内,沾满血迹的北族弯刀被摔了进来,下一刻便被须佐踩在脚下。

  

他一身狼狈,血迹斑驳,脸色因失血过多而略显苍白,沾满了冬日寒霜,连发尾都沾着星星点点霜白,一夜未眠,彻夜鏖战与快马加鞭,都让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有些疲倦憔悴。

  

“叔父,”看瞧着那震惊不已的眼神,须佐仍旧拱手作揖。“大伯正在等您。”


寒风入户,拂过月读鬓角的碎发,遍体生寒,不由隐隐打颤。他拢起了衣襟,拍开衣摆前的茶叶,重新捻起落在膝上的棋子。


白玉所制的棋子,与成块青玉盘轻巧嵌合,声响清脆。


落子,破局,胜负已分。


“叔父,请吧。”

  

须佐侧首,看向兄长算不得明媚的脸色,才想起今日正是他的生辰,也是十八年前,他与母亲在鬼门关走一遭的日子。


或许是自己的生辰来得晦气,便由不得旁人快活,往后月读便热衷于在须佐的生辰那天,为他亲自下厨,煮上一碗代表着兄友弟恭的长寿面。

  

“然后?” 须佐回想着那诡异的口感与味道,由衷道:“母亲同父亲和离后,我便总吃兄长煮的长寿面。”

 

“你吃过吗?夹生荞麦面疙瘩炒鱼腥草加碎鸡蛋壳,” 他似乎是认真地发问,“是甜的,带点辣。”

  

八岐微微一愣,顺着他口中的食材不由产生了微妙的味觉感官。


片刻的沉默后,须佐手里被塞了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,而八岐投来的目光更为怜悯了。

  

来自兄长充满“爱意”的偏爱,叫须佐着实摸不着头脑,他虽从不挑食,但凡能入口充饥便都能吃下去,可即便是如此好对付的胃口,也实在无法理解为何能这成团的面糊能既是生的,也是糊的。


好在月读的厨艺也替须佐做了筏子,在尘埃落定后,等长姐清算了中馈与漏洞百出的陈年账目,打发了大半仆从,将一切牢牢抓在手中,须佐才收拾了行囊,同至亲辞行。连说辞都挑得极好,为了逃避兄长的爱好,也为吃得苦中苦,千帆过尽,才能领悟兄长此间深意。


众人皆知此为说笑,仍旧气得二郎扬言,总有一天在弟弟的吃食里倒一壶鸩酒。


临行前,须佐提枪来寻重伤初愈的父亲。


叫仆从瞧见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,竟要父子相杀,成了锅边蚂蚁,手足无措。好不容易在外院门便翘首,等来了刚刚回来了二郎,急忙上前问道。


在这孩子口中,倒成了凶神恶煞的三郎要杀父证道,落在月读耳中则成了这弟弟准备替伊邪那美来找父亲晦气,赶忙丢了手里的葡萄,奔来看戏,甫一靠近,便听其扬声道:“母亲常言,将军少时侠肝义胆,也曾走马四方酬知己,今日才知此言不虚。”


推开院门,便见须佐端正而礼,以将军之名相称。

  

院内红梅葳蕤,落了满地,细看才知一杆拦腰截断的长枪斜插在树干间。


“过刚者易折,善柔者不败,其中不足唯有你自己知晓。” 将军并未理会赶来的长子,抬手拂去次子肩头残红,不再掩饰其中深意与担忧,似乎直到如今才发觉分明朝夕相伴,却错过了许多。这孩子,已经悄无声息长成了他不甚熟悉的模样,又隐约可见与他生母如出一辙的傲气与不羁。纵使惋惜,却也再无机会,“此行……有何打算?”


“行侠义,见平生。”


唯有见过九州黎民存身之苦,肝髓流野无妄之难,方知何为己任。

  

少年心性赤忱而炙热,芒寒色正,琨玉秋霜,方可恃险若平地,独倚匣中三尺剑,踏山河,断冤亲,心如蒸腾赤焰,引锋出鞘铮然去,生死相赴,焚尽此间不平事,为天且示不公人。世间道路迢迢,若求索不得,难见先人遗慧,便一身肝胆过人间,知众生,逢路开山,高掌远跖,方知剑道几何。

  

  踏过山川万里,以观日月乾坤,方知星河无垠,众生百态。振翅凌云,渡沧海,越重峦,方称之鹰鸟。

  

若旧愿未了,剑鸣长空之际,望故人天涯一隅,心安康健,昔日垂髫已褪尽懵懂,剑心澄澈,固本知新,然矢志不渝,更盛当年。

来日相逢,且见我可否长成您所期盼的模样。

  

少年人后退半步,避开了父亲的难得温情的关怀,只道辞行。


“将军不必挂怀,至多三年,归来时必自请远赴燕云,此生无召不归。”


数月远涉,方见沧海横流云雨偏,玉石同碎,珠帘深院断流年,人间诸多苦楚,不知凡几,才知此生任重道远。身在江海,波洪滔滔,自然是非沾身,纷争难断。

  

如今他行至此处荒郊野岭,才得一丝松懈,同异乡人说着那些压在心底多年的困惑。


“你我天地间,皆作远行客,何必过分严苛于己?”无知无觉间,二人说着闲话便到了后半夜。八岐见他分明已生倦色,仍抱剑在怀,身姿挺拔,竟分毫不肯懈怠。不由伸手,轻轻点上须佐微微皱起的眉宇。


“你志不在久居庙堂,意非寄情山水,也当知风情不在锦绣乡,风月并非桃花源,实实在在于这世间闯一趟,才知个中滋味,求得自己的道路,何不为所寻求的一切而欣喜?”


冰冷指尖轻而缓,顺着直挺鼻梁落上唇角,犹如蜻蜓点水,唯留转瞬即逝的凉意。

  

“对嘛,你分明笑起来很好看。”


当下你我至此,如何不算与月多情枕山眠呢?


须佐指节一顿,颔首而视。不知是火星晃眼,飞雪遮目,还是那色泽夺目的眼瞳过于深邃动人,含着清浅笑意,盈盈一汪,诱他来赊一盏。


一夕盈千念,不及思索,又似乎是理所当然,他在不知不觉中缓缓松开了叩紧剑鞘的手指。


雪落霏霏,静夜沉沉,不系之舟且作停泊,倚岸如水天,天星熄烛,竹影织帐,爽邀风月献林花。

  

待到一旁闲置的木头也尽数烘干时,须佐仔细关严了门,推来窄柜堵住风口,说是明日还要赶路,不如早些休息,又叫旅人放心安睡,自己会守着火。


经过这半夜的了解,八岐显然是不会听的,他从自己的行囊中取出一件棉袍,丢在了坐在墙角的剑客身上。


“可明日可不是好过的一天,该休息的是你,我既无所事事,多留一夜也无碍。”说着便推搡着须佐一边去睡,自己坐回软垫前,拿起树枝重新挑动几下火堆。


“明日便要大晴了。”


确实也如他所言,夤夜之时,风雪便停了,待到黎明已是雪满空山,青竹作琼枝。


剑客踏出破观时,屋外已有了些许动静,被风摧残了一夜的枝丫终是不堪重负,坠落在他足边,随着步伐踩过发出清脆的细响。


八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,一夜未好好休息的眼睛泛着血丝,从门缝边探出了头,他正裹着昨天那件棉袍,还带着暖和的温度。

  

“要走了?”


剑客回头,一同与旅人看向往南的路,那处砌着积雪还未滑开,是下山的小路。


前方便是埋伏重重的山脚。


近似虚幻的南柯梦境已经消散,回到这座山林间的仍是自己,而等待着他的,或是洪水猛兽,或是狭路相逢。


“嗯。”须佐将佩剑挂回背上的剑带,重新束好散落下的长发。


“我要去洛阳。”


他像是与自己说,又像是刻意喊着旅人。


“洛阳东市西角榕树旁,那家酒楼掌柜与我相识,菜式最为新颖,若有缘,我请你喝酒。”


八岐懒洋洋地招招手,满不在乎,还带着些逗乐的口气。


“酒有什么好喝的,乱人心智,宿醉难眠,无非黄粱一瞬罢了,不若请我多吃些精细糕点,我这几年可没打过牙祭。”


“自然。”

  

剑客的话语留在的风中,身影已然消失,唯有枝头抖落的雪籽留下风吹草动的痕迹。


八岐抱臂立在檐下,被冬日暖阳晒得耳阔微烫,他静静听着那细小的破风之声远去,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。

  

来途不识春风面,去路无愧至人间,山海无阻,相期未远,涉川越岭,岁岁与春相见。


他回忆着须佐腰间那块毫无新意的玉佩,指腹细细摸索过每一条凹槽与刻痕的触感。回到屋中,他打开一张薄如蝉翼的纸张,用炭笔密密麻麻写着叫人看不明白的苍蝇小字,随着一声哨音,熟悉的碧绿小鸟便飞进裂开半壁的窗中,亲昵地蹭动旅人的指尖。


待挥臂送走翠鸟后,旅人捏了捏发僵的肩头,准备离开深山。


刚捡起外衣,才发觉,那幅昨日描摹的山林地形图,已经不在它原本的位置上,取而代之的,则是一条写着名讳的发带。


伊邪那。

  

字如其人,刚劲有力。


八岐微微扬起眉尾,意味深长地笑起来。

  

你真是生了个有意思的孩子。


他不免期待起下一次的相逢,甚至有些迫不及待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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